□ 本报记者 周 娴
江苏现存古籍收藏总量约450万册。这些珍贵的典籍在岁月流转中正悄然“老去”,而古籍修复这张“冷板凳”上,正涌动着别样的“新活水”——既有老师傅指尖传艺、口传心授的匠心坚守,也有年轻人携科学赋能的创新突破;既面临基层“缺人缺钱”的现实困境,也在人才梯队补位、社会力量助力中寻找突围之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古籍修复守卫战,正在这里生动上演。
纸页间的“急诊室”
10月23日,南京图书馆古籍修复室内,光线柔和而安静。90后修复师丁峰手持毛笔,轻蘸自调的小麦淀粉糨糊,正专注修补一册曾遭焚毁的《工程做法》清刻本——工作台上散落着大小不一、色泽深浅各异的补纸,映衬着这部来自清华大学图书馆的珍贵藏本。由于曾遭焚烧,古籍整体脆化严重,书脊部位尤为脆弱。
谈及古籍修复的流程,丁峰表示,古籍修复大概分为这几道工序:登记建档、制定修复方案、材料准备、修复过程、复原过程。以眼前的《工程做法》为例,他先以透光补书板配合极薄皮纸对糟朽严重的书页进行整体加固,待其恢复韧性后,再开展针对性修补。“我们使用的糨糊以小麦淀粉为原料,纯天然、不伤纸。”他解释道,“糨糊浓度会根据书页厚度灵活调整,同时确保修复工艺和使用材料,具有可逆性,不影响未来修复师对古籍的进一步干预修复。”
此前,在国家古籍修复中心专家朱振彬带领下,丁峰参与修复的元代医书《永类钤方》,正是按这一严谨流程操作。这部由李仲南所著的综合性方书,以其领先世界五百年的骨伤科诊疗记载闻名,具有极高的医学研究价值。“元刻本存世稀少,它入选首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丁峰回忆初见此书时的情景:封面缺损近五分之三,书口完全断裂,纸张局部脆化,前后书页因霉菌粘连无法翻阅。丁峰回忆,修复过程中最大的挑战在于“画栏补字”——需将衬纸上的栏线文字精准挖补至原书页,再将衬纸本身修补完整。这一工序极为耗时,修复一页就需一整天工夫。前后历时约一年,整部古籍终在匠心修复下重获新生。
同样的忙碌场景,也发生在南京大学图书馆文献修复中心。古籍修复师陈婧轻展书页,面前是一部明正德九年(1514)司礼监刻本《资治通鉴节要续编三十卷》。“你看,这些书页已经出现典型的酸化变色,”她轻声说道,“书口断裂,边缘焦脆,稍一触碰,碎片便簌簌落下。”
这部古籍采用包背装,是明代皇家刻本的典型装帧形制。书衣为丝织品,色泽古朴,字迹精雅,制作考究,处处流露皇家气韵,文物价值卓越,入选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每一部古籍的‘伤情’都不尽相同,必须‘对症下药’。”陈婧将古籍修复师比作医生,“先‘体检’,再‘拟方案’,最后实施‘手术’。”水渍、霉斑、焦脆、粘连……每一种“病症”都需采用特定的修复方法。
修复前的准备工作系统而周密:从书库调取古籍后,逐页登记它的破损状况,拍摄全书细节照片;再用pH测试笔检测纸张酸碱度,以测厚仪测量纸张厚度,再借助光学显微镜分析纤维成分,基于具体情况选配补纸。去年8月,南京大学图书馆联合化学化工学院成立了“古籍保护与活化技术江苏省文化和旅游重点实验室”,通过傅里叶红外光谱仪、扫描电子显微镜等仪器对纸张进行检测,精准分析印章、墨迹、染料等材料的物质成分,为修复工作提供科学支撑。
在具体修复过程中,该书“书衣”的处理尤为棘手。修复团队与南京云锦研究所合作,对书衣进行检测。检测显示,书衣为天然蚕丝所制,组织结构为5枚经缎。南京云锦研究所专门搭建了一台匹配规格的传统木织机,并以专门定制的天然蚕丝复织试样。目前,这项工作已进入关键的调色匹配阶段。
古籍保护迈入黄金时期
在古籍修复这门与时间赛跑的学问里,人才是真正的核心。从青丝到白发,一代代修复师默默耕耘,用指尖延续文明的记忆。
“古籍修复是条‘冷板凳’,一坐就是一辈子。”朱振彬对此深有体会。他告诉记者:“要培养一名成熟的修复师,需要近20年。这不仅是技术的磨练,最关键的,是要有一颗能沉下来的心,还要有极佳的心理素质。”
从业四十余载,朱振彬见证了行业的起伏变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个行当少人问津。到21世纪初,国家图书馆的调查显示,全国专业古籍修复人才不足百人。”金陵科技学院文献保护研究所负责人葛怀东回忆说,当时,在江苏,专业修复师主要集中在南京图书馆、南京博物院等少数大型机构,许多市县级收藏单位连专职修复人员都没有。
转机出现在2007年。随着“中华古籍保护计划”的实施,古籍保护事业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中华古籍保护迈入黄金时期。”朱振彬说,人才培养模式创新为“三位一体”:除了传统的“师带徒”,还有培训班和高校培养两种新路径。
为破解人才困境,江苏积极探索创新培养机制。自2008年起,南京图书馆坚持每年面向全省古籍收藏单位举办古籍保护工作培训班,内容涵盖古籍普查、修复技艺、传统文化弘扬、古籍数字化等多个方面。截至目前,已成功举办28期培训,累计培训2000余人次。
在学科建设方面,江苏走在了全国前列。2001年,莫愁中专开设了国内首个古籍修复专业,成为该领域的拓荒者。此后,金陵科技学院设立了国内首个古籍修复本科专业,南京艺术学院也开设了相关研究生方向,逐步构建起“大专—本科—硕士”分层递进的人才培养体系。2014年,南京图书馆(江苏省古籍保护中心)与3所院校共建“古籍修复专业人才培养基地”,为全国古籍修复行业持续输送专业人才。
这些努力正在结出硕果。自“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实施以来,全国古籍修复人才从不足百人跃升至上千人。截至2024年底,江苏省古籍保护从业人员已从2008年前的30多人发展到200余人,其中本科学历以上人员占比超过90%。
“要以项目带动修复,让青年人尽快成长。”在朱振彬的带领下,南京图书馆(江苏省古籍保护中心)在完成日常修复任务的基础上,着力开展《永类钤方》和《天下郡国利病书》等国家珍贵古籍的修复项目,今年4月,国家级古籍修复技艺传习中心江苏传习所的首批7名学员以“全优”成绩出师,成为行业新生力量。
与老一辈师徒口传心授不同,新一代修复师带来了多学科的知识背景与全新视角。1998年出生的申晨,是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古籍修复专业的硕士,也是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修复组最年轻的成员。她告诉记者:“大学课程除了实践技能,还包括纸张工艺史、考古学概论、古籍版本鉴定等知识,以及文物保护技术等跨学科内容。这些知识看似庞杂,却让我们在实际工作中能够触类旁通。”
研究生毕业后,当同学们大多选择进入银行、拍卖行时,申晨却选择留在这片故纸堆中。她至今难忘修复的第一本古籍——清代词典《说文通训定声》。打开函套时,陈年霉味扑面而来,封面脆化,翻动时能听到细微的撕裂声。修复完成,“你亲手让一本古籍重获新生,那种成就感无可替代。”
呼唤社会力量“全民护书”
然而,“冷板凳”上的坚守,难掩基层缺人缺钱的现实困境。记者调查发现,这一问题在市县级基层馆中尤为尖锐。如何让这门与时间赛跑的学问跑赢消亡的速度,需要技艺的传承,更需要全社会的援手。
以徐州市图书馆为例,该馆藏有10万册古籍,其中破损古籍约2万册,严重破损的达数千册。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承担修复重任的历史文献部仅有3人。他们每年完成六七百页的修复量,与此同时,还需分身负责策划古籍体验活动、开发文创产品等多项任务。
“我们太需要新鲜血液了。”徐州图书馆古籍部主任张菲菲道出了人才引进的无奈。公共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岗位设置少,竞争激烈,事业单位统一招考模式难以精准适配古籍修复的特殊需求,“即便有科班出身的专业人才,想通过现行招考体系进来,也并非易事。”除了“人”的困境,还有“钱”的难题。张菲菲介绍,社会上虽有专业修复机构,但委托修复同样需要大量经费支持。而今年馆内的古籍保护专项经费为9.5万元,这些钱在购置必要的修复工具、设备和材料后,便所剩无几。
古籍修复师这一岗位,不仅需要高度专业化的技能,更要求从业者具备极高的心理素质和动手能力。朱振彬认为,现行招考偏重通用科目,难以有效筛选出真正“会修书”的人才。他建议创新人才引进机制:在招考中大幅提升专业知识与实操能力比重,降低通用科目权重,确保遴选的是“会修书”而非仅“会考试”的人才;对顶尖专家和学科带头人可设立“特设岗位”,实行“一人一策”,通过直接考核、专家评审等方式灵活引进。
社会力量参与是当代古籍保护的重要主题。2021年,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联合国家图书馆、字节跳动公益发起的“古籍保护与活化利用”项目,开创了社会力量参与《永乐大典》修复的先河。中山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教授、中国图书馆学会副理事长程焕文建议,为民间修复者提供专业指引,将其纳入评审体系,通过系统化培训提升其理论水平与修复技艺,使之成为古籍保护中不可或缺的社会力量。
如何构建“全民护书”新格局?业内人士提出多项建议:设立古籍保护公益基金会,鼓励社会力量以项目制方式定向支持修复机构;同时推广“众筹修复”模式,让公众通过捐赠参与特定古籍的修复过程,并可获得进度反馈乃至署名致谢,增强参与感;还可招募专业背景志愿者参与辅助工作,缓解人力压力,这些举措旨在打破将古籍修复视为“图书馆自家事”的传统观念,将其转化为一项全民参与、社会共建的文化工程,为古籍保护事业注入持续活力。




